父親離世後,我才打開LINE,接受父親的好友邀請。父親在LINE的主頁面上寫著:「遊子心,父母情,是該回來盡一些責任。」
點進貼文頁面,發現父親前段時日發佈了許多基隆風景照,搭配上幾段文字:「山城之美。正濱漁港。碧砂漁港,常想以前的放風箏。和平島。基隆新景點海科館。」其中還有幾張父親的自拍照,明顯有著病容。看來父親在住進加護病房之前,似乎安排了最後一趟小旅行,儀式性地走訪了家鄉的許多地方。
當我們獲知自己時日無多時,我們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?又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呢?
忽然想起賴香吟曾在《其後それから》這麼寫道:
那一晚,我所唯一做對的事情是傾身問他:「爸,你怎麼了?」
他沉默一會,然後,低低地,夢醒般嘆息:「接下來,恐怕是,無路可走了。」
這是父親從未說出口的心情。那時候,還沒有人聽到死神敲門的聲音。我們這些理所當然活著的人,總以為不去提死亡就沒事,總因不理解死之心情而無從與之交談。我愣了愣,結果只是百般通俗地說:「爸,沒這回事,你別亂想。」
我這笨蛋,哪裡聰明呢,還不是像別人一樣無情封堵了他的心情。作為一個父親,他沒再出口求援,沒再說出一絲孤寂。之後的事情很快發生了。父親的預感是準的,小手術的疏失,確實在那之後,忽然,就帶走了他……
我的童年並不熱衷放風箏,也遺失了所有與父親一起放風箏的畫面。不過,父親的這段話「常想以前的放風箏」,倒是精準地勾勒出了父親的輪廓。是立體而鮮明的。
那是世界尚未傾塌,飽含著詩意的時刻。天空湛藍,風箏越飛越高;草原碧绿,父親越跑越遠。那時候,父親的笑容是耀眼而燦爛的,是生氣盎然朝氣勃勃的。
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,父親不再這麼微笑了?
我還在讀大學時,父親「跑路」,來到台南躲高利貸。之所以選擇台南,多少也是因為有我在的關係。父親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我的租屋處找我,有時跟我借錢,有時約我吃飯。有一次父親在我房間的書櫃上,拿起了買買氏的《棄業日記》翻看,十分喜愛並跟我借了這本書。
其實父親是能「主動閱讀」的,在台南躲高利貸打黑工的日子,他常去圖書館借書自修,其中借最多的書是平面設計與廚藝料理。他能寫很厲害的POP字體,能設計很精美的海報,也是個很厲害的廚師,是個多才多藝的人。
說起來,有關父親的記憶,是色香味俱全的,父親的拿手菜至今仍記憶猶新,舉凡香菇蛋炒年糕、八角燴香辣豆腐、番茄炒蛋、炒花椰菜⋯⋯樣樣好吃。在世界傾塌之前,我們一家人時常齊聚飯桌,享用父親的好手藝,歡樂而幸福。
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,一家人不再這麼吃飯了?
躲債打黑工的日子並不容易,父親在夜市跟大姊擺攤賣果汁、幫店家外送便當、在水果攤叫賣水果、在廟裡當廚師……。我曾想像,父親經歷了刻苦的百工生活後,或許會成為一個厲害的人,達到「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」的境界。
然而父親始終沒能回歸平穩的日常,反而越離越遠。後來他的工作、生活與健康狀況真的是一團糟,到底是工作與生活搞壞了身體,還是身體搞壞了工作與生活?
2016年,我正忙著籌備年度舞展,彩排日當天接到成大醫院的電話,說父親在加護病房,希望作為親屬的我過去一趟。那時真是蠟燭多頭燒。先是尋求社工協助處理父親的醫療住院費以及積欠多期的健保,再來忙著清空父親在台南的租屋處(房東揚言再不清空要將父親全部的家當丟掉),並將父親所有的家當,用機車運到自己的租屋處(至今仍感謝室友當時的寬容)。
在整理父親家當的過程中,發現了很多本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,與運彩有關。
是不是就是這些東西,讓父親始終沒能回歸平穩的日常?
畢業離開台南後,幾乎不再與父親有聯繫,有意無意地想避開他。
不過,有些時候確實會想起父親,好奇他現在人在哪,生活過得好不好。但也止於想像,不曾想要進一步聯繫父親。有時我會做一些奇怪的夢,夢境大抵是,某天忽然有人發現父親橫屍在某個角落,請我過去指認。
為何父親只能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在我的夢中?正如同我也有意無意地,不想去見父親「最後一面」。我在這頭旅行、跨年、吃喝玩樂⋯⋯,而父親在那頭咳血。
是想避免「死氣」再次過度地沾染上自己?
我終究沒去看父親最後一面。
「我在10萬公里遠的地方,你願意來參加婚禮嗎?」
「我在10公里近的地方,你願意來參加臨終嗎?」
兩個句子共有著相同的本質句式:「萬一哪天他邀約我去見他,我該怎麼應對?」同樣都是不斷出現在夢中的命題,我卻給出了不同的答案。
有些時候,是那麼遠又那麼近;
有些時候,是那麼近又那麼遠。
在離世前,父親傳了一則訊息給我:「走,該走就走,不要有混雜之念。」
那時我還沒接受父親LINE的好友,並被這則訊息嚴重影響了心情。我將訊息隱藏,穩住身心,與身邊的朋友們繼續品味著音樂會。
直到父親蓋棺,瞻仰過了他的遺容,我才正式打開對話視窗,開展與父親的「後關係時期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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