週六舞蹈課結束後,照例找了個合適的地方安置自己的身心,以適量的人群當作背景,孤獨地潛入到自己的世界裡。整間酒吧只有我與吧台裡的PT,她無所事事地滑著手機,我則是捧著沙特的《嘔吐》在店裡一邊來回走動一邊陷入沉思。我們彼此之間沒有多餘的言語,各自沈浸在這個尋常的午後時光裡,寧靜平和。直到——
一位客人走入店裡打破了這個微妙的僵局。
「我有一位朋友已經先到了⋯⋯」
我與PT面面相覷,望向走道盡頭再望向客人,客人望向空蕩蕩的走道再望向我們,沒多說些什麼便離開了。
「應該——沒人吧?」我望向女孩以懸疑地口氣說著。
「應該——沒人——」女孩也以懸疑地口氣說著,很配合地與我演了一小段。
我們朝走道盡頭再三確認,接著就笑開了。
女孩首先開口詢問:「你在看什麼書?」
這是第一次,陌生人看見我讀的書後,雀躍地說:「你猜我大學讀什麼科系?」
「該不會是哲學系吧?」
「沒錯,就是哲學系。」
女孩繼續說:「我剛剛才跟男友講要是下午酒吧沒人,我要放哲學課的錄音檔複習,沒想到竟然有人在酒吧讀沙特,真的太荒謬啦!哈!哈!哈!」
「妳也知道,有時候讀這種書就是需要一點——微醺——」
「沒錯!哈哈哈!」女孩被我的話逗樂了。
「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在酒吧讀哲學!」
「我也是第一次在酒吧遇到知道我在讀什麼書的人。」
女孩拿起手機,遞出拍照的邀約,記錄下了我與沙特的身影。她說:「我要拍照存證,不然男友絕對不會相信真的有人會在酒吧讀沙特。」
這一連串荒謬的巧合,將我們兩人「陌生的遙望」瞬間提升到「好奇的注視」。原來,沙特不僅能陪伴我,還能幫我與陌生人結緣,如同昆德拉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》,托馬斯與特莉莎的相遇:
還有另一件事也提升了他的地位:一本書攤開在他桌上。在這個酒吧裡,從來不曾有人在桌上打開過一本書。對特莉莎而言,書是某種神秘兄弟會的暗號。面對包圍她的粗俗世界,她能用來對抗的武器其實只有一個:她從城裡的圖書館借來的書⋯⋯所以,呼喚她的那個男人,既是陌生人,同時也是某個秘密兄弟會的成員。他說話彬彬有禮,特莉莎覺得她的靈魂從每一條血管、每一個毛孔衝出了表面,就為了要讓他看見。
「身邊很多朋友聽聞我是哲學系的就會跟我說他們也有在讀哲學書,比如——」
「比如——《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》——」
「沒錯,哈哈哈!很少有人是真的在讀哲學家的經典著作。」
「妳從一開始就確定要唸哲學?是什麼契機讓妳走向哲學?」
「高中時,前男友念台大哲學系,我因此接觸了不少。後來認為,哲學系似乎真有可能解答我心中許多的困惑⋯⋯」
「太好了!」
「可惜哲學系是沒有用的科系⋯⋯不過,我還是想讀到哲學博士。」
「現在有很多人們覺得有用的科系,都將被人工智慧取代囉。反倒是哲學與文學,可以自娛又可以娛人,多好呀。而且,我聽說在國外,哲學是很受人重用的專業⋯⋯」
忽然,剛剛幫我們破冰的客人再次進門,身邊跟著兩位友人。女孩只好先去招呼他們了。
餐點上齊後,女孩再次來到我的面前。
「你都不會看不懂嗎?」女孩問。
「看不懂就先封印起來呀,哈哈哈⋯⋯其實,隨著閱歷的積累,我會在適當的時機,重新閱讀曾經讀過的書。就像這本《嘔吐》,我第一次閱讀時,那時正身處在一段富足的關係裡,沒那麼寂寞。如今,單身已兩年,前陣子又經歷了一場偉大的冒險,覺得是時候再重新讀一次,也確實有許多新的收穫。」
就這樣,我們開始交換著閱讀足跡,將各種人名書名從記憶深處搬出來,好丈量彼此間投緣的程度。
「我接觸比較多的是存在主義,好比尼采、卡繆、沙特⋯⋯,尤其尼采的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,讀完後整個法喜充滿。」
「你是說——法喜充滿?」
「是呀,法喜充滿。」
「你懂!你真的懂!」女孩生機盎然蹦蹦跳跳地說著:「每次我講法喜充滿,身邊朋友沒人能理解我在說什麼⋯⋯」
我乘勝追擊:「前陣子陳珊妮老師有一首歌《他說》,老師還特別製作了一個小時的超渡版,很適合睡前聆聽。」
女孩開懷大笑,不斷說著:「你懂!你真的懂!真是相見恨晚呀!」
(是呀,真是相見恨晚。)
時間伴隨著酒吧播放的音樂,一分一秒流逝。酒吧晚上訂位爆滿,客人陸續上門,其他正職與PT也陸續歸隊。女孩開始忙碌了起來,而我知道這個午後瞬間的魔力已經杳然逝去了。
我將沙特收回背包裡,在酷玩樂團的歌聲中,與女孩道別。
「下次見。」
「下次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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