存在的根本關懷
在日常生活裡,平山靈敏的心靈善於看見各種形式的「木漏」(轉瞬即逝的光影之美)。他會以老派的相機捕捉它們,並在周末的空檔,將相機裡的身影沖洗出來,撕去不完美的,保留完美的,日積月累下來,櫥櫃裡堆滿了各種「完美時刻」。
在我看來,對於完美時刻的看見、捕捉與積累,便是整部電影的主旋律。其中,平山捕捉的不僅僅只有樹木枝葉的光影,更包含了轉瞬即逝的關係,轉瞬即逝的人們,並在記憶深處以「木漏的形式」交織著,日復一日。
必須強調的是,平山關懷的對象,是「眾生平等的」的。試想想,在注意力都是稀缺資源的各個時代,人人費盡心思盛裝打扮高喊「看我愛我」的日常裡,公園裡的邋遢怪人憑什麼可以得到這麼多的關注?(我花錢買電影票就是要看瘋子在公園裡手舞足蹈?)如果沒有平山這種「對於存在的根本關懷」,導演(存在的紀錄者與再現者)根本不可能這麼做吧。
或許可以這麼說,套用赫拉巴爾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的語調,平山是那些轉瞬即逝的存在們,終將被時代遺棄的存在們,最後的救贖;而撿拾存在的碎片,便是平山的「love story」——其中也包括了癌症末期的將死之人。
你們都將潛入我的身影裡
不久人世的陌生人向平山講述了被死亡籠罩著的心情:「有時我會好奇,當我們將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,它們會不會變的更加釉黑?(陌生人嘆了一口氣)還有這麼多我想知道的事情,然而我就要死了。」
面對將死之人,平山的關懷很到位:「不如,我們現在就來確認吧!」他將陌生人的影子映照在自己的影子上,不斷說著:「你看,影子變深了!變深了!」將死之人則搖著頭:「我覺得影子沒有變深。」平山溫柔地駁斥:「如果影子沒有變深,那太不合理了。」(平山內心的潛台詞是,如果我們的存在只能完完全全遁入虛無,那太殘酷了。)
忽然,齣頭很多的平山一腳踩向陌生人的影子:「我們來玩踩影子遊戲吧!」在公園的街燈下,平山不斷用自己的身影「捕捉」他人的身影。(「你們都將潛入我的身影裡」這是平山內心的另一個潛台詞,是平山對「轉瞬即逝的存在」最溫柔的凝視。)
面對平山的深情,將死之人笑著說道:「你還真是個認真的人!」或許可以這麼說,只有平山這種「已將世間一切全部和解全都原諒1」的人,才有能力以這樣的方式安慰「已被遺棄的」、「即將被遺棄的」、「終將被遺棄的」人們——不論那個人是自己,還是陌生的他人。
這讓我想起吳念真之於他的散文集《這些人,那些事》,某位讀者寫下的優美評論:
他的故事若用三個字來概括,就是「有情義」。生也好,死也好,都是這樣被珍重溫柔地對待,他對人,對事,對回憶,都是有情義的。他是有熱淚的,但是不像馬景濤那樣飆出來。而是這麼久過去,在那片浩瀚的黑暗中,我又想起了你,往事如鮮花開滿原野。
〈重的東西,要輕輕地放〉
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
平山的妹妹不斷向女兒Niko告誡,平山大哥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。一邊是「不斷戰鬥好不被遺棄的世界」,另一邊是「註定會被遺棄的世界」,這終究是兩種不同的世界,兩種不同的處世觀。其中,我們可以用一個非常簡單的方式,釐清一個人到底更傾向於哪一邊的世界:「你是透過最新報章期刊維生的人?還是透過絕版陳舊書籍維生的人?」
平山每個周末會到「二手書店」帶回一本「被遺棄」的書籍,而同為「存在的牧人2」的書店闆娘在交付書籍的同時,也總不忘嘆息幾句:「Aya Koda,她值得更多的關注。明明我們使用的是同樣一種語言,為何她的文字可以這麼特別呢?」
相比於跟上時代的腳步,平山選擇生活在時代的「背面」,與那些「作古」甚至慘遭遺棄的人們為友。站在妹妹的角度,那是有害而危險的,絕對不是女兒的「好榜樣」。所謂好榜樣,就是要能承擔重責大任,讓自己與深愛的人歷久不衰,而不是整日與那些「失敗者」相處在一起。該被遺棄的,就該被遺棄;該被遺忘的,就該被遺忘。時代的巨輪從不為誰停下腳步,我們能做的唯有拼命攀附。
老實說,電影中Niko離家出走跑來找平山的場景,早已預先出現在我的夢境裡。我在某些孤獨的閱讀時刻,會異想天開地自問,萬一哪天打開自己的書房,一個與自己某種程度上有著關係的年輕人說想找自己,我該如何應對?我很有可能也會馬上將他送回「原來的世界」,不過還是會讓他從自己的書架上帶走某位能與他心靈相通的「朋友」。
極美的孤獨
在世人眼中,話不多的平山總是給人「孤僻」的印象。輕浮的同事形容平山是個話不多的怪人:「怪異程度是十級中的九級。」然而,同事不知道的是,平山的心聲其實都埋藏在日日夜夜他聽的音樂卡帶、他閱讀的書籍裡。要能讀懂平山,需要一定程度的獨處能力。如同袁哲生在〈語言安靜下來的時候〉這篇自序裡寫道的:
一直等了很久,直到我也不動聲色地安靜下來之後,才有一些微弱細碎的耳語開始輕輕傳來。
袁哲生《秀才的手錶》〈語言安靜下來的時候〉
在車上,女孩Aya(同事追求的對象)對平山說:「我非常喜歡音樂卡帶的聲音!」沒想到這位突然出現的女孩,竟然對這獨特的(卡帶)世界產生好奇與好感,這讓平山喜出望外,終於開口回應:「音樂卡帶確實很動聽!」
過了一陣子,女孩Aya再次出現,想歸還同事擅自偷走的音樂卡帶,並詢問平山能不能再讓她聽最後一遍。在車裡,他們一起聽著Patti Smith的〈Redondo Beach〉。
Everyone was singing, girl is washed up
On Redondo Beach and everyone is so sad
But I was looking for you, are you gone gone?Pretty little girl, everyone cried
She was the victim of sweet suicide
女孩眼角泛著淚光,在卡帶的歌聲中撫觸著自己的悲傷,雖然並未將心事說出口,然而有些陪伴,是不需言說的。忽然,完美的時刻誕生了。女孩閃電般給了平山一個吻,接著從平山眼前消失不見,獨留平山在車裡一人錯愕。回家的路上,平山再次回到他的孤獨裡,聽著Lou Reed的〈Perfect Day〉,沉浸在一種極美感傷,不斷傻笑。
Oh it’s such a perfect day.
Lou Reed〈Perfect Day〉
I’m glad I spend it with you.
Oh such a perfect day.
You just keep me hangin’ on.
這是專屬於孤獨者的完美時刻。對孤獨者而言,每段關係都只是擦肩,他們從不勉強將人們留在自己身旁。不過,若真要說孤獨者有些什麼樣的期待,那就是在每場生命與生命的短暫交錯間,在那如同木漏般光影的交織裡,能多留下一些美麗的轉瞬之間。
可以這麼說,正是那一個個「完美時刻」——在街燈下與陌生人相互踩著影子,在分別時Niko忽然上前擁抱自己,廁所便條紙上的一句感謝,或是來自陌生女孩Aya的一個吻——讓孤獨者得以相對平靜地,在時代的背面,安適自己。
隨著樂聲再次響起,平山繼續在哭與笑之間,駛向只屬於他自己的,完美日常。
It’s a new dawn.
Leslie Bricusse / Anthony Newley〈Feeling Good〉
It’s a new day.
It’s a new life for me.
I’m feeling goo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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