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群山裡我們圍著營火聊著各自的30歲,我們尊重友善包容,平安地各說各話。在這相濡以沫的珍貴時刻,我當然也期待能抓準時機加入這個「圓圈」,盡情講述「自認不凡的身世」。然而同時,我也清楚意識到隱藏在自身期待背後,永恆孤獨的本質,於是將故事留在了自己的心裡。畢竟,我是認得這個場景與心境的。昆德拉在《笑忘書》〈Litost〉描寫得很精準:
他很想站起來,把這張紙高舉在頭上,讓所有的人都看見,讓全世界都知道,他,男學生,曾經被愛過,曾經被無止盡地愛過。
袁哲生在《寂寞的遊戲》也描述了這類「失落」的場景:
那天,我躲在一棵大樹上,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來找我;我等了很久,一直等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。幸福的感覺隨著時間慢慢消失,終於,我看到孔兆年像個老人似的慢慢走過來。他慢條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樹底下,看看右邊,又看看左邊,然後,倏地猛然抬起頭來——我還來不及尖叫便怔住了。他直愣愣地望著我,應該說是看穿了我,兩眼盯著我的背後,一動也不動,令人不寒而慄。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,和那麼空洞的一雙眼球,對我視而不見。
那時,他望了好一會兒,然後才掉頭走開。我還記得自己一直蹲在樹上,痴痴地看著那雙橘色的塑膠拖鞋慢慢離去,發出乾燥的沙沙聲。接著,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縮在樹上,我看見自己用一種很陌生的姿勢躲在一個陰暗寂寞的角落裡,我哭了。
袁哲生《寂寞的遊戲》〈寂寞的遊戲〉
袁哲生在小說裡描述的場景,其實也可以替換為:「一個人正熱情地講述自己的身世,回過神來卻發現身旁的人只是以空洞的眼神望著他。」這是我隨著年歲增長不斷驚見的荒涼,如同前陣子與摯友暢談時,摯友說:「我深刻意識到,人們(通常)對他人的苦難不感興趣。報喜不報憂,是成年人該有的禮貌。糟心事就該爛在自己的心理。」我想在摯友這句話的基礎上延伸,其實不只是苦難,人性當是對他者興趣缺缺。所謂傾聽,通常都帶有各自的私心。這其實並非空話,而是有著充分的事實基礎。這半年我與網路上的陌生人交換了近百封的信件,其中只有5%依循我的個人簡介,造訪了我的個人網誌,並且只有1%願意在我的網誌裡逗留,完整地閱讀了我的身世。
於是,我們學會了「善解人意的孤獨」,如同唐諾在《求劍》分享了一段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言論:
是的,有這麼一些深沉而剛強的靈魂,他們不會有意識的把自己的聖物送去受辱……
於是,我們學會了「藉由寫作陪伴自己」,如同袁哲生在《秀才的手錶》〈語言安靜下來的時候〉說的:
一直等了很久,直到我也不動聲色地安靜下來之後,才有一些微弱細碎的耳語開始輕輕傳來。我連忙取筆把它們給抄了下來。
【後記】
在旅程最後一天的「交心儀式中」,我還是受邀稍微講述了自己的身世。輕輕的,禮貌的,於是無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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