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著父親枕在無數紙錢上,我不禁思考,在棺木塞這麼多錢,到底是幫他還是害他呢?正如他還活著時,借錢給他到底是幫他還是害他呢?或許大可以用「到死都要賭」來蓋棺論定,但我還是想先從童年的諸多困惑開始說起。
為何父親總是嚴苛對待愛著他的家人,而寬容對待那些野外的宵小?到底宵小提供了父親什麼,並且是我們這些親人所無法提供的?父親不煙不酒不毒,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家破人亡?父親又是如何染上賭癮的,賭癮的威力真的這麼巨大?
後來,我在魏明毅的《靜寂工人》,似乎找到了答案。書上這麼寫道:
當時,因為碼頭工人錢水多,碼頭內外出現不少地下組織,別有意圖地在工人之間招賭聚賭。工人一旦沈迷在這塊活動裡,豐厚薪水經常是右手進左手出。
那時候比較風神,從下午二、三點到半夜一、兩點吧,換三、四的地方喝,跑茶店仔、賣快炒的,什麼店都有,不可能都在同一家啊!你花幾千塊一整天,見笑啦。
在每日作伴的『男性友人』面前,有些話題被掐捏說不出口。男人相聚,就只是沈溺著,彼此展演與炫耀著,不具備任何正向的生命提升。男人們始終的幼稚不成熟,不曾學會成熟地建立關係、成熟地溝通⋯⋯。
因為繁華時代的不在場(家中的缺席父親),當繁華不在後返回家中,陷入不知如何面對孩子的難堪,成為失聲父親。在每日生活裡,孩子無意間透露的表情、語言及動作,一次次將坐在餐桌的那位男人赤裸揭露在張皇失措裡。
沉迷賭博女色只是表象,它的內裡則是父親總是掛在嘴邊的「翻身」,或者更精確地說,是渴望取得他人的「認同」,是魏明毅所謂的「對於gâu-lâng(能人)情節的迷戀」。
時代丕變,經商失敗逐漸成為血淋淋的現實,父親卻仍執意死守傾塌的事業(尊嚴),頻繁為了軋票周轉與母親吵架。直到有這麼一天,母親決定放手不管,再後來決定離婚做財產切割,避免受父親債務黑洞的波及,並且為了讓兩個孩子活,重新回到職場拚搏。
也大概就是這個時期,父親不再抬頭挺胸,不再腳踏實地,開始做起了他的「翻身大夢」。而彩券逐漸成為他的溫柔鄉。他總是抱著彩券昏睡,睡在昏暗的客廳,只有筆電的螢幕亮著,上頭是運彩。
再後來,高利貸登門討債,父親跑路。期間持續向母親借錢,向我借錢,向我弟借錢。說是為了生活。或許,實則去買尊嚴以及翻身的機會。
有些時候,尊嚴未必需要金錢購買,只需要對他人說「我兒子讀成功大學」。然而,若想要比尊嚴還有尊嚴,想要尊嚴持續延綿不斷,散盡家財是難免的。畢竟,誰會願意一直聽一個人說他兒子有多厲害呢,除非有些好處可撈。於是,騙徒、女色、商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,用盡各種甜言蜜語、投機幻象,做他們的生意,翻他們的身。
說到底,「尊嚴」與「掌聲」是很昂貴的,甚至根本不是用錢能換得的。如同赫拉巴爾於《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》所開示的。
不過,我不怪父親,也不怪那些黏在父親身上的血蛭。
這是生命的實像,人性絢爛繽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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