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蹈課上,老師說我某個身體的本能動作很好看。
老師說:「那是屬於你的,小心呵護它」
我說:「那是無意識的、偶然的」
童偉格的《王考》這麼寫道:
在那個紙張在雨中命定腐壞的過往山村裡,祖父曾確切地對我說,據他考證,本地越三四百年會有一場毀滅性的災難,一切會從頭來過,人類重活,史書重寫,然而,那不是因為什麼神靈作祟的緣故,那只是因為,壞掉了的東西就會死掉。然而,祖父補充,不求天啓,求之於心,我們依然要努力做些什麼,留下些什麼。然而,祖父回到他的書案前,指指面前的書,他說,你還是要記住,文字用你,不是你用文字,因為,文字比你活得久。在那個紙張在雨中命定腐壞的過往山村裡。
我心想:「是身體用我,不是我用身體,因為身體比我活得久。」
是的,身體活得比我久。而所謂「我」,死定了。一旦身體要「我」離開,我不得不屈從。
而動作,早就都在那裡了,靜待「某個身體」陪同「某個意識」再現出來。
如此而已。
老師在我面前架起手機,邀請我讓那個美妙的本能動作再次透過我的身體呈現出來。
我試著喚回那個「無意識的、偶然的」動作,隨之而來的,是老師與同學的驚嘆:「真的好好看!」
我也十分驚訝:「能夠再現的,很難說是純粹偶然的。」
究竟這個動作從何而來?又為何是好看的?
老師邀請我凝視手機裡的自己,問我:「這個動作可以借我用嗎?」
我靦腆地笑著,心想:「動作早就都在那裡了」
在這個「我的意識」注定毀壞而「裝載著我的意識的身體」注定變形的命運裡,動作,經過、停留、離開,如此而已。
延伸閱讀
一如夏娃出自亞當的一根肋骨,一如維納斯誕生於浪花的泡沫之中,阿涅絲從那六十歲婦人的手勢裡出現了——我在游泳池畔看見她揮手向游泳教練道別,如今,她的容貌在我的記憶中已漸漸模糊。彼時,她的手勢在我心裡喚醒的卻是一股無垠、無名的鄉愁,而這被我喚作阿涅絲的人物就誕生於這股鄉愁之中。
可是,人不是都把自己當作獨一無二、無從模仿的生命嗎?小說人物不更是如此嗎?那麼,在A身上觀察到的手勢——這手勢和這個人形成一個整體,標誌著這個人的特色,創造了這個人的獨特魅力——它怎麼可能同時也是B以及我對B的一切夢想的本質呢?這問題發人深省:
如果我們的星球上曾經存在過將近八百億人,那麼每個人都要有一整套自己的手勢,那是不可能的。在算術上,這也是無法想像的。沒有人會懷疑,這世上存在的手勢遠遠少於世上存在的個人。於是我們會有個令人不快的結論:手勢比個人有個性。用諺語的形式來說,就是:人多手勢少。
我在第一章提到穿泳衣的婦人時曾經說過,「這個占據了一秒鐘的手勢,為她那無涉於時光的某種魅力的本質掀開了面紗,眩惑了我」。是的,當時我是這麼想的,可是我錯了。那手勢並沒有揭示那婦人的任何本質,而是那婦人向我展露了一個手勢的魅力。因為我們不能把手勢當作個人的財產,也不能當作是個人的創造(沒有人能夠創造出特有的、十足原創的、只屬於他自己的一個手勢),甚至也不能當成個人的工具;反之則是真確的:是手勢在利用我們;我們是各種手勢的工具、傀儡、化身。
米蘭.昆德拉《不朽》〈臉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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