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得從2007年開始說起。
我總將彼時的生命定格在一張衛生紙的輕柔,女孩從老師的抽屜裡抽起一張衛生紙,擦拭著我午後的面容。我與A年齡相近,卻沒A來的成熟。在彼時的生命中,我的世界很單純,就是些50元便當、數學習題以及不可勝數的幼稚與傲慢。
已記不得那個午後A的笑容是如何與衛生紙相呼交映著,只能是個隱喻地,標示著生命初始的未知戀愛。彼時我甚至察覺不出流淌在其中的情愛,只能仰賴著母親對我說:
「這位女孩喜歡你。」
「喜歡我?」我訝異。
那終究是不懂事的年紀,尤其作為一個只會讀書的好學生,哪懂什麼是喜歡一個人,什麼是被一個人喜歡。而且很遺憾地,年過30歲,我也不覺得我懂了什麼。
為何說一切得從2007年說起?
隨著年歲漸長,我發現我終於有能力品味「母親的面容與凝視」。彼時,A的母親靜靜地陪伴在我與A的身邊,偶爾也會與我友善地說說話。在我的記憶中,A的母親確實有參與A策劃的偉大行動,一場美麗的道別。
作為母親,她如何看待正在探索情愛的A?如何看待在一旁寫著情書的A?又如何看待作為A的情愛對象的我?就如同,我的母親是如何看待A精心準備的情書?以及如何看待我這塊木頭?
2023年,我起程前往加拿大,將自己浸泡在情愛的溶液之中,試圖了解自己成色如何。我在日本慷慨激昂,在婚禮感動落淚,在旅途若有所思。離開加拿大那一天,當飛機加速向前駛離地面,我經驗了某種神秘的悸動,與重力無關,與情愛有關。
村上春樹在《挪威的森林》是這麼描寫的:
我37歲,那時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機艙座位上。那巨大飛機正穿過厚厚的雨雲下降中,準備降落漢堡機場。十一月冷冷的雨,將大地然成一片陰暗,使那些穿著雨衣的維護人員,和懸掛在一片平坦的機場大樓頂上的旗子,和BMW的廣告招牌等,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法蘭德斯陰鬱畫派的背景似的。我又來到德國了啊,我想。
飛機著陸之後,禁菸燈號熄滅,天花板的揚聲器開始輕聲播出背景音樂。不知哪個交響樂團正甜美地演奏著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。而那旋律就像每次那樣令我混亂。不,那比平常更強烈地令我混亂,使我動搖。
因為頭脹欲裂,我彎下腰用雙手掩住臉,就那樣靜止不動。終於有一位德國空中小姐走過來,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舒服。不要緊,只是有點頭暈,我回答。
「真的不要緊嗎?」
「不要緊,謝謝妳。」我說。
空中小姐微微一笑走開了,音樂換成Billy Joel的曲子。我抬起頭眺望彿在北海上空的陰暗烏雲,想著自己往日的人生過程中喪失的許多東西。失去的時間,死去或離去的人,已經無法回復的情感。
一直到飛機完全停止,乘客鬆開安全帶,開始從行李裡櫃裡拿出皮包和外套之類的東西,我依然留在那片草原上。我嗅著草的氣息,用肌膚感覺著風,聽鳥啼叫。那是一九六九年秋天,我即將滿20歲的時候。
剛才那位空中小姐又走過來,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,已經不要緊了嗎?她問。
「不要緊,謝謝妳。只是有一點感傷而已。」我說著微微一笑。
「Well, I feel same way, same thing, once in a while. I know what you mean.」她說著搖搖頭,站了起來,對我露出非常美麗的笑容。「I hope you’ll have a nice trip. Auf Wiedersehen.」
「Auf Wiedersehen.」我也說。
帶著各種思緒回到家門,母親開門相迎。那日午後,與母親講述了這趟遠行的所見所聞所感。母親若有所思地向窗外的群山遙望,她始終拿我這個兒子沒辦法,任憑我在神的遊戲裡遊走穿梭,意味深長地說:「一般人才不會這麼做呢!不過我們家向來都是開明的⋯⋯」
我從母親的面容與凝視,經驗了某種美與感傷。我的母親也如同當年A的母親一般,面對子女的情愛探索,她們都是一樣地深情凝視著。她們能做的真的不多,天地允諾的時間也不多。
不過,我們都是幸運的,能在有限的時間裡,與母親一起談情說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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